一、噩梦
我梦见我的头折断，掉在地面，长剑脱手而去。人抖颤，如风吹过树叶，变得惊恐。我弯下身子，将头拾起，放在它原来放的位置，就象一个人修补破碎的器皿。为了怕它再次掉下来，我用手在两侧把好，象擎着水罐的印度少女，步子细碎得如被裙幅绊着。我想时间长了，血凝固，伤口会痊愈。那时候，我就不用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，而是象一个正常人，来去自由，亦可疾奔如电。头颅悬在颈部，如巢，我扶着它，一直在梦里，直至走出梦境。
二、敲门
我梦见我在一座房子里。房子很空，几乎什么也没有。我听到脚步穿过台阶，敲击声落在门扇。或许是白天，窗帘如盲人的眼，我被遮避。我听到黑暗中的窃笑。窃笑来自肋骨底下，伴着心的颤动：过路者、警察、朋友、强盗、农民、女人、娼妓、鬼、狐狸，还是死亡？敲门声扰乱了我的生活，使我和外界甚至失去联系。声音长时间停止，脚步从来的地方离去。一切发生在周围，仿佛跳舞时我挽着的舞伴。声音绕过房子象风绕过我的身体，脚步在身后停住。敲门声重又出现。那是房子的后门。仿佛我的后门是我的耳朵，而前门是另一只耳朵。对此，我无动于衷。我听见另一种声音，是说话声传来。“屋里的人呢？”敲门人问道。“他很久没有出屋了。或者离开房子，去了异地。我也不清楚。可能死了，谁知道呢？”另一个人说。那是我搬到这儿后，曾见过的一个邻居。
三、死亡
我梦见我正穿过一条街道，是雨后，地面湿漉漉的。夜晚，路灯的灯光闪烁迷离。从人行道上下来，我往街心走—我的家不远，在街道对面的一座楼里—脚底突然如暗褐色的海面颤动起来。这时候，距我不远，有一辆载货的卡车迅速驰来。我看着它逼近，怀着巨大恐惧，却迈不动脚。死亡猝然而至，犹如闪电——我感到一阵茫然——为了减轻死前的冲击，便在原地躺下，就象一个临刑的犯人等待枪决。然后，我听到“訇”的一声，车轮碾碎了我，肢体如浸满水的海绵，鲜血汩汩涌出。
四、乌鸦
我梦见我在河流边，沿河流而去，时间在闪烁的波光里漱流。天空明净，没有云彩。我听见鸟叫声，一群乌鸦飞来，如一片黑云，在头顶盘旋。它们追随我，并随我的移动往前飞，同时不断抖落羽毛上的灰尘，洒下点点粪液，如天空洒下雨点，发出尖厉叫喊。我想离开，到更远处。鸟儿紧随着，在头顶飞旋。当我停下来时，那片云静止不动。
这是逝去的乌鸦，携带记忆飞回，倒映河面，被流水洗濯。我能清楚看见每一只鸟的眼睛，闪着冷寂的光；它们的羽毛油一般光滑，是黑夜的颜色，此时在天空与河流的映照里，更加阴沉，并照见过去的虚妄与不安。乌鸦们盘绕不去，并因黑暗和高度获得张力。当我这么想时，它们闪电般俯冲下来，用尖利的喙猛啄我的身体。
五、创世纪
我梦见沿落花的小径行走，太阳渐渐暗淡，似乎要下雨了。然后出现神话中一幕，太阳猝然消失，一只黑鸟从天空深处扑向地球。世界变得昏暗，如同夜晚。月亮仍散发清辉，月亮并未因太阳的离去而失却温柔亮度，皎洁如花。当黑鸟接近地面，两翼若垂天之云，回旋着从我们头顶呼啸离开。地球在颤抖里迅速上升，如一束黑暗的光。这束光当我们惊醒时，化作另一只鸟，与那只太阳鸟一起奋飞，扑向月亮，并将月亮的脸遮挡，世界一片漆黑。我们从鸟的翅膀上滑落。有许多人，我看不见，整个人类这时候一起往虚空里下沉。
《旧约?创世纪》记载：“起初神创造天地。地是空虚混沌。渊面黑暗。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。”
梦里失去大地、太阳和月光，人的灵魂在虚空飘行，无所依附。
六、回家
梦做过两次，昨晚重做一次，就象放电影，在脑海里回放。开始是火车站，许多人焦急等车，声音嘈杂。后来，车终于来了，人们纷纷涌向车门，争抢着往里挤，生怕错过上车时间，耽误回家。翌日，火车在南方一座城市停靠，我下车后换乘汽车，最后辗转回到故乡。这几年，故乡变化很大，年轻人年底回乡，年初又纷纷外出打工，留下老人、孩子和半种半芜的田地，家园沉寂；加之房屋拆迁，移乡建镇，使得村庄顿显破败。
而在现实里，我的家也已迁出，搬至山那边。
梦里的故乡没有变化，是记忆原点，被记忆的闪电照亮。石子路往山岭那边延伸，如一条灰白的河流，路边的小店还在，枣树挺拔，小学陈旧，安静，阳光明亮得令人心悸，且无比美丽。我翻过石头岭，回家，回到童年的老屋。
七、关于死
我们平时读报或看新闻，偶尔听说某个人死去，会留下很淡印迹，或者什么印象也没有。如果是身边的人，会让你感受强烈：生命是怎么一回事？生命在没有获得它的意义前，突然寂灭，不知去向。
有一段时间，我常常梦见死，并且常常重复同一个梦，死象一场行为艺术，一场表演，打击和灼伤你的神经。也许相对于现实中的死，梦里的场景更真实可怖，不是有人说，死亡是一场噩梦吗？这时候，你看见的不是别人，是自己，被梦攫住，一步步往前推，有一股无形的力拉住你，带你去黑暗的深渊，将你掷出。人从高处急遽下坠，并在接近地面的一瞬轰然碎裂。梦醒了。梦参与了一场谋杀，同时又将你解脱，带你回现实。而眼前的夜变得无比温柔感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