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深秋，我在胶东半岛东端成山头，现在变化成一个很繁华的地方，参加华东师范大学继续教育的培训学习。因为正是小麦播种季节，她在家身体不是太好，当天一结束课程，我就连夜搭车回家。那时的公路还是沙的，你白天走在公路上，不时能看到养路工人用那笨重的拖把，一下子一下子把那沙往路中央赶。那车摇摇晃晃地，是在月光下颠簸的船，把人都柔软地送入了梦乡。
恍惚间有毛茸茸的感觉，又有温热的舌头舔噬我的脚背发痒。低头一看，在窗外月色映衬下，一只一个月大小的小狗，正偎依在我的脚下。前面靠近司机坐位的一侧，有个铁笼子，旁边有一汉，头颅靠在座位上，正晃来晃去的瞌睡。我估计是贩狗的。那时刚开放不久，人们生活情趣开始丰富起来，养狗是很时髦的事情。我轻轻抚了它的脊背，把它送到车箱前面。然而如此者三，它仍然回到我的脚下。贩狗者醒来，嘘唏再三，说人物通情，你该留它。我花三快钱，就抱它回到家。
小狗到家极得孩子欢心，取名虎子。虎子三个月时精神大增，通体毛色黑亮，眼圈是圆圆的黄晕，一条桨似的尾巴蓬松着，永远活泼地高翘着。如果你给它吃的，它能跳到你的肩头高。我那时在郊区办一个培训班，傍晚没事时就回家帮助收拾田里的营生。我骑的是重庆50，车到村西大岭时，虎子就像黑色的利箭从村后奔过来了，在你的前面欢跳着，激动地喘息着，是那种最真挚的感觉。虎子做我的前导，一直陪我飞跑到家门口。我如果要到街上去，虎子就寸步不离。见到其他的狗，也非常泰然的样子。
然而好景不长。第三年春天，我要进城工作了。是年职称评定不太顺利，没有得到家属农转非的指标。为了不耽误孩子的学习，就决定全家搬到城里去，让孩子去城里读书。把犁地的耕牛买给了本家兄弟。我们临时租借房子的房东，家有大狗，异常凶猛，我的虎子就不能随我们一起去了。我把它送到母亲那边去，用绳索系好，告诉它换主人了，要好好听话，我还会回来看你的。虎子低垂着目光，抑郁不满的样子。它是感觉被主人抛弃了，可是说不出来。
我隔两个周回家时，摩托车刚过村西大岭，虎子就如黑色火焰飞过来了，激烈地喘息着，跳起来吻我的脸颊，用尾巴扫我的裤腿，嘴里不停地发出呜呜的低吟。它是在怨恨我，可是还是不忘亲近我。我带它到村子里各处玩，算是对抛弃它的补偿。第二天我要回城时，它早早蹲在村头，任凭我怎么赶它也不回去。我回头赶它，它就往后退段距离。可是你要走，它就又跟上来。于是我索性坐下来，轻轻抚摩它，和它谈判，我说你先回去，我住几天就回来看你，你现在跟我去没地方安排你。
它好象知道我一定不会带它了，就远远地看着我走过大岭，眼睛里是疑惑和不舍。太阳的余辉已经隐入岭后了，村庄和丘陵漫画出朦胧的轮廓。很远很远了，虎子后腿踞地，前腿直立，两只耳朵机警地向前翘着，远远地望我，没有再走一步。很远很远了，还是那样一动不动。那是一只忠诚的雕像，以至于很久很久以后，我还经常和孩子说起它。在不解人类情感的同时，仍然遵守动物的忠诚，我真的心痛了，感觉这狠心的不是动物，而是人类。
我那时生活很拮据，两个孩子上学花销大，她就到一个集体店里做营业员，敷贴家用，但不久就辞职自己做生意，连累我早晚要帮助劳作。于是回家看望虎子的次数少了。我们经常叨念，虎子怎么样了?这天我又要回家了。我骑车到村西大岭时，真希望能一抬头看到黑色的虎子，然而我失望了，车跑到村头也不见虎子的影子。
我走到门口时，巧好看见虎子从外边回来，啊，我的虎子，一身黑色的锦缎，变成一团团烂絮的样子，眼睛完全没有了先前的精神，眼神黯淡无光，身子嶙峋肋骨历历。我的虎子!打开门一看，草窠里有四只狗崽，也是都一样的黑色，张着口咕咕地叫。啊，虎子，你生产了啊!虎子根本不理会我的到来，视我为陌路生人，全然没有先前的热情。
我听邻居说，虎子在家常遭其他大狗的欺负，它要喂养小狗，就要出来觅食，那险遇可想而知。我的心里真的好痛，可是我还得回城里去。那天走时，我给它预备好些吃的，把水添满水槽。可是它理不不理我，我走出门口时，它甚至没有看我一眼。被抛弃无论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，其实对于精神的伤害是一样的效果。我知道虎子对我的怨恨是无法弥补了，我在看它时表示了我深深的歉意，而它看我是那种已经麻木的神情。
虎子的孩子后来被伊带到城里，分送给单位的朋友了。人类又进行了一次残酷的分离。到秋天时，我要到老家播种最后一次小麦。回家后没有看见虎子的影子。家里没有，街上也没有。我感觉它已经不存在了。那天是国庆节，我和孩子在东岭汲水浇田，准备种小麦。劳作到中午时，从村东往家里赶。在走到村东大坡时，一条瘦削的黑狗从坡上冲下来了，眼光非常恐怖的样子，对我们视而不见。"虎子!虎子!"孩子大喊。可是它根本就不认得我们了，一直往东奔去，而我们就那样看着它，直到看不见它。
"它是吃耗子药了，不会活了!"我们向家里走时，我默默的说。可是我心里知道，虎子是因为真情的分离，导致了它永远的死亡。
2004。10